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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实相间 画龙点睛——评《粉墨春秋(二题)》

时间:2014/10/16

 前几日,知交送了我一本2014年第06期《安徽文学》月刊,随手翻阅目录,在“短篇小说”一栏有篇《粉墨春秋(二题)》,说心里话,如今的小说之类我并不怎么喜欢,但是这一篇的标题却紧紧抓住了我,因为我喜欢京剧,既是“粉墨春秋”,写的自然是与京剧有关的人和事儿。何况这个短篇里的两个小标题“连环套”和“失空斩”都是我早年所熟悉的两出京戏呢!

果不其然,这是一篇颇为耐人寻味的短篇小说。作者对京剧的行当、掌故、流派等戏曲专业知识都十分熟悉,了如指掌,因而写作时信手拈来,行文流畅,犹如闲聊天,话家常;不仅如此,作者还十分懂得京戏里非常考究的场景、情节之虚实交错的艺术手段。作者显然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他将此种手法熟练地运用于小说写作之中,可谓得心应手,相得益彰。

“二题”之一的《连环套》,写的是京城武生名角百里浪。开篇即不平凡:“深秋时节,刚过不惑之年的京城名武生百里浪,翩然南下,来到了湘江之畔的古城湘潭”,原来他是“应潇湘京剧院院长楚汉生之邀,前来参加《连环套》二本的演出,饰演黄天霸一角”。在交代了他的京剧世家出身与常演剧目之后,特别点明“他一贯遵循父嘱决不‘走穴’”与“他的口头禅是‘不为钱忙,只为戏忙’”。此段“虚写”,意在表明百里浪不仅有“过人”的“戏艺”,而且还具有超常的“戏德”。

其后有两处具体描述其超常的戏德。原本说好与百里浪配戏饰演窦尔敦的,“也是个名净(花脸)”、与他“旗鼓相当”的鄂鸿声,只因没当上潇湘京剧院副院长而“突然病了”,只能换成“鄂老板的徒弟金震云”。百里浪得知这突然的变故,却“脆亮地说”,“戏比天大,我们不能冷了观众的心”,“救场如救火,过得去就行。我就不信我撑不起这个场子!”这段描述,就好比京剧里主角头一次出场的亮相,这“黄天霸”一下子就在读者面前耸立了起来。

如果说前一处是刚出场的“亮相”,那么后一处的描述就使得百里浪的形象更加丰满。当第二晚演到了《连环套》第一折《拜山》的精彩处时,“百里浪敏感地发觉,金震云今晚演的窦尔敦……有一种不可抑制的激情,力图冲破配戏的规矩,要与他的主角戏比个高低。他马上想到了是否鄂鸿声对弟子有什么暗示,或者是金震云急于一炮走红的渴望。但为了戏的完整,他不能不分外用心”。当饰演窦尔敦的金震云不顾台上“剧情的要求”,在大段念白中“又是用复沓音又是用炸音,让观众连连叫‘好’”,“为的是得个满堂彩”。然而“百里浪见惯不惊,他必须警示一下金震云,这是置剧情而不顾的自炫。当金震云的‘难逃(公道)’二字拖腔尚未拖完之际,百里浪抢先把‘尺寸’接过去,精妙地进行更大的发挥”。结果呢,“观众镇住了,然后爆发出一片叫好声,为百里浪的高超技艺而惊倒……”

作者这一段极为精彩的“实写”,不止是为了表现对有着个人盘算的金震云的这番“警示”取得了实效,更使百里浪“高超”的“戏艺”和“戏德”在读者心里引起了深深的共鸣。

岂止如此呢,在对前两晚演出的描述上,作者也同样使用了虚实交错的艺术手法。对前一晚作者只是寥寥数语:“第一晚的演出,果然珠联璧合,盛况空前。特别是在《拜山》一段对口时,饰黄天霸的百里浪与饰窦尔敦的金震云,你一句我一句,针锋相对,天衣无缝。观众简直疯了,给两人一个‘好’接一个‘好’”。随即虚晃过去。但写到第二晚的演出前“在后台候场”时就不同了。作者以百里浪的眼光来观察金震云:

外穿蓝地金绣的开氅,内衬一件红褶子;头上蓝扎巾,扎巾外套大额子,额子上戴雉尾双翎;下身着红彩裤,足蹬黑厚底靴。雄壮、威风!但他发现,金震云双眼朝天,连出于礼貌,目光偶而和他对视一下都没有,怪!

以上一段穿着打扮的细节刻画,不放在前一晚而置于后一晚,使其虚实相配,不仅避开了不必要的重复,而且更加突出了金震云的异常心态。这不能不说是作者非凡的笔力。

说到“二题”之二的《失空斩》,这出京戏的名目自然是《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三折戏的合称。其虚实交错的艺术手法,在这个短篇里自然会运用得更为老到。为了避免繁复,我们不打算再作这方面的分析,而走另一条路子。

众所周知,小说属于与韵文相对的广义的散文一类,都比较讲究线索,尤其是成熟的短篇小说。以此来考察《失空斩》,在我看来当有两条线索,一条是明线,一条是暗线。先表明线。

湘潭有个“最著名的票友京剧团,叫吉顺京剧团,隶属于私营企业家协会”。其“出资最多的”步青云,“是专攻谭派老生的‘名票’,故团长的这把交椅非他莫属”。他“正当盛年”,“是地地道道的大款”,在当地有着“很好的口碑”,而且“在乡间有一个很大的庭院”,“专门设有练功房、排练厅(厅很大,设有舞台,可作演出之用)”。拥有这么多的优越条件,在“四十岁的生日快到”之时,自然“想在家里搞个堂会”,自己“主演诸葛亮,配角呢全请名角”。“这才是风雅之举”。举行“堂会”之始末,便是《失空斩》这个“题之二”的“明线”。

在这条线索的贯穿下,作者写尽了“逍遥自在”的步青云:如何为他的老师、“本市潇湘京剧院院长”、“专攻谭派老生”的楚汉生“赞助十万元”;如何在“城中最有名的洞庭春酒楼”举行宴会,从长沙请来“省城一家京剧院的院长、唱花脸的名角”蒋子辰赴宴;如何与他个人的琴师张四暗地配合,以“换幕布、侧幕”为“由”说动蒋、楚二位院长,让他“担纲《失空斩》”,而由蒋、楚两人分别出演马谡和王平两个配角;又如何用“该多少费用,都由我照付”为“说口”,换取“饰赵云、马岱的角儿,还有龙套和乐队”都由“京剧院安排”。一切妥妥帖帖,也就是到此时,“楚汉生这才知道步青云的‘套’编得很结实很周全,他不能不钻”。这条明线,不仅表现了这个“地地道道的大款”是何等的精明强干,而且也反映了现时“市场经济”左右着“文化部门”的无奈境地。

再来说暗线。既然是表演《失空斩》的“堂会”,当然是写梨园中人。这便是该短篇的“暗线”。其中有穿插的几处把它连贯起来,自然也就清晰了。

其一,楚汉生给他的徒弟步青云说戏:“诸葛亮的戏份重。青云,你的嗓音有点窄,但有微型扩音器护驾,唱……不会有大问题。但神情与做,就得下功夫了。”“楚汉生边说边示范,声情并茂”。这是梨园人对所从事专业的执着与坦荡。

其二,在洞庭春酒楼宴会上,当提出由“青云担纲《失空斩》”,让“楚老板捧场,合作演个王平”时,楚汉生明知“这个局是步青云精心设置的”,也明知“学生先天条件一般,嗓音窄不说,台步、身段到底缺乏扎实的幼功,……不是师道尊严放不下架子,而是把戏糟践了,对不起梨园这个行当”。这是梨园人对自己行当的严肃与认真。

其三,当琴师张四“一箭双雕”,说服了“唱花脸的名角”蒋子辰“爽快地”接下饰演马谡这个配角时,楚老板明知这是步青云编的“套”,但还是顺着“扬扬手,很大度地说‘行’”。这是梨园人注重的宽容与情义。

其四,当步青云的“寿宴”过后,“堂会”即将开始之时,楚汉生在心里浩叹一声:“我们这些角儿真丢份儿,好在台上台下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管他主角是谁,我们得演出水平,别让人把京剧小瞧了。”心里虽然别扭,但梨园人想的更多的还是京剧,还是“得演出水平”!

其五,在《斩马谡》一场中,“马谡和诸葛亮要做身段使像儿。蒋子辰体量高大,可以用高架儿也可以用矮架儿,但为了突出个子不高的步青云,他用的是矮架儿,这是为了剧情也是为了人情的捧场”。这又一次显示出梨园人为了京剧事业的大度与理性。

最终,我们得把“二题”合起来加以总结,因为它毕竟是在一个题目统辖之下,而且有其内在的联系呢。如前所说,小说属于广义的散文,而散文讲究文脉和意脉:前者是指作品所叙述的客观存在的事物发展的脉络;后者是指作者所要表达的主观意旨的脉络。那么,这个短篇的“文脉”和“意脉”各是什么呢?依我来看,其文脉就是标题所表明的“粉墨春秋”,无论《连环套》还是《失空斩》,一武戏,一文戏,写的都是梨园人的“岁月”和“情怀”;至于意脉么就是作者要赞美的梨园人的“戏德”,无论百里浪、楚汉生还是蒋子辰,他们都酷爱自己的京剧事业,以“演好戏,做好人”为自己的神圣使命。

诗有“诗眼”,文亦有“文眼”。高明的作者自然懂得“画龙点睛”的妙用。这篇小说,除了“文脉”贯通、“意脉”精到,再就是“画龙点睛”点得恰到好处。其《连环套》是这么结尾的:

金震云每隔一段日子,就要打电话向北京的百里浪问好和请教,谢谢这位萍水相逢的老师,让他走上了一条好好做人好好唱戏的正道。

而《失空斩》结尾前也有这么几句:

已下场的楚汉生站在侧幕边,钦佩地喃喃自语:“师哥有戏德!”

相比之下,前者“点睛”是具体点明,为“实点”;而后者“点睛”则是概括点出,系“虚点”,你看,二者又是一实一虚。虚实相间,画龙点睛,这就是该短篇小说达到最佳效果的根本原因。

(文:白兆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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