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大家在朵云书店见面,聊聊诗,很开心。平生首次到黄岩,可惜未在最佳时,赶在了橘花已错失、蜜橘未长成的空白期。不过,此处之失,它处之得,听说十天前才开的海捕之禁,昨天夜间,在大排档上吃海鲜大快朵颐。我和大海最确凿的关系,可能永远只是:它养育、我吞食。
昨天下午从合肥到黄岩,近四个小时的高铁,穿过江淮丘陵、巢湖湿地、沿江圩垸、皖南山地、杭嘉湖平原,到达浙东山区。一路上,车窗中景象更迭、风物切换,又当落日临窗、山河入暮,视觉的、情绪的、记忆的、历史的、想象的诸般印象混合搅拌,确实让人心气激荡。人在旅行中,暂时脱离了日常生活的惯性轨道,空间的快速切变,时时刺激着感觉系统的更新、呼应,并与之进行微妙互动,人在逼近一种纯粹的语言生活。在我看来,旅行中所获,其实是现实世界与语言世界的奇妙叠加。一个诗人,当然渴望自己的眼光更有某种穿透性,不仅看见炊烟、建筑群、废墟,这些物的、有形的、具象的东西,更要看见世代的人在其中的欲望、挣扎、寄托、挫败,其实也就是看见生命本身,感受到“不再具有物质形态的存在”,无躯之体,感受到“消逝”本身。比如落日照临旧墟,不是两种物的简单叠加,更是具有史册气息、活的心灵现象。物象中,处处有真实的生命之声,并且这生命之声从不是易于辨听的合唱,而是一种浑沌无序的混响,不凝神则无以倾听。我一直觉得,写作是从观看走向凝视,只有凝视,才可将纷繁杂乱的现象界、以及自己涣散的身心功能凝聚起来审视,到达“第二次看见”,“更深的看见”。古来的许多好诗、耐读之诗、经得起反复文本推敲的经典之诗,多是在行历之中写成的。越是艰难困顿的行进,好诗就越多。无论是李白的《蜀道难》《秋浦歌》,还是杜甫的《羌村三首》《北征》《三吏三别》等等,无论是曼德尔施塔姆流放之途,还是苏轼一再被贬之路,都是他们的灵思大放异彩之时。
途中不断产生“一闪念”,这也是情绪、思想的一些按钮,一种切口。车经宣城,想到诗本有着强悍的命名能力,此城三处胜迹“谢朓楼”“敬亭山”“桃花潭”,全是被诗命名,或者是被诗再造了,清除了原有形象,赋予了全新的内在。《哭宣城善酿纪叟》《宿五松山下荀媪家》,李白平生仅见两首为底层贫民写的诗,都写在这附近,“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平白深情,摧人肝肠。车经杭州,想到一条大河,上游在安徽境内叫新安江,中游由皖入浙叫富春江,下游澎湃入海叫钱塘江,一水三名,各有其丰厚的信息埋藏,江河在自然演进中包含的天道物理,和一个大诗人在少年、壮年、暮年的精神气象之变也大致类同,值得细细揣摩。车经绍兴,忽想到“新文化运动”三位旗手与主力,陈独秀胡适鲁迅,竟都在这条线路上;近天台山时,想起佛教中国化的两大流派,禅宗与天台宗,诞生在这条线路的一首一尾附近。前些天,我在禅宗三祖僧璨的道场安徽天柱山谈到,禅宗“不立文字”又“不离文字”、直指本心的语言观,注重日常事、凝视身边物的实践方式,对诗之创作,其实也富含启示。这一路上,每一个村名镇名县名,山名水名,都仿佛一扇小小的语言之门,后面连接着更幽深的空间。诗不直接源于景象的“看不尽”,而源于人对“每一寻常物每一个名字竟然都不可穷尽”这一现象的震惊,源于时时想“破门而入”的渴望,也源于从名、物向“某种内在”不可止息的冥思与行进。
许多诗人擅于此道——循地理入诗、时空并置,以放大诗中的距离感,拓展了它的结构性空间,让地名之上附着的复杂滋味,也参与语义的生成。杜甫的“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两句中用了四个地名,前句隐含了剧烈起伏的动荡感和风高浪急的不确定性,在后句中,踏入两个城池之名中墙郭稳固、安身立命气息。苏轼写“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三地在当年,都是偏僻蛮荒之处,又相距遥遥,他绝口不提杭州这种曾泛舟吟唱、常醉忘归之地,倒将这三个困窘的地名并列,充溢着“荒园有络纬,虚织竟何成”的命运荒寒之感。我喜欢的,还有李义山的“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这类诗,像孟郊的《峡哀十首》等等,不胜枚举。我在2004年写过一首短诗《鱼篓令》,全诗十几句中嵌入近二十个地名,地理的、语境的、现象的、隐喻的,语言沿这些名字,形成一种多向的语义漫射,强化诗的内在氛围。
我另有个体验,从一地到另一地的快速行进,受视觉激发,时而出现奇妙的“感官互渗”:闭上眼,仿佛暮色也可倾听;玻璃中急速后退的山影树影,其清冽之气也可嗅到,也可在舌尖上品尝。直觉催生错觉,这是诗之灵感一个重要来源。我在《黑池坝笔记》中,写过一段话:“诗是以言知默,以言知止,以言而勘不言之境。从这个维度,诗之玄关在边界二字,是语言在挣脱实用性、反向跑动至临界点时,突然向听觉、嗅觉、触觉、味觉、视觉的渗透。见其味,触其声,闻其景深。写或读一首好诗,正是这五官之觉在语言运动中边界消融、幻而为一的过程。也可以说,诗正是伟大的错觉。”五官的感受相互渗透,呈现一种更为复杂的“看见”与“听见”。有时,仿佛置身于一个词的内部,去听见和看见。充分释放直觉与错觉的灵动,对化解诗中“概念”的僵硬、惯性语调的束缚,大有裨益。而最关键的一步,是诗要将“眼之所见”转换为“心灵视域的东西”,这才是根本。博纳富瓦在谈论策兰时说:“不蒙上双眼,就看不清楚”。确实,真相与真正的纤毫之末,是心灵视域内的东西。谁来蒙住一个诗人的眼睛?他甚至比别人更容易被自身的感官所蛊惑。有一类注视发生时,你会感觉到那眼光不是来自眼球,而是来自眼球之后幽深得多的地方,甚至是被刻意埋在那里的一件东西。眼球只是掩体。对诗来说,修辞,有时也是一种掩体。诗要呈现的是,在全然的黑暗中,也必将越来越清晰的那类东西。
人的行进伴随着语言的行进,好诗中往往蕴籍一种“没有尽头的动感”,它命令自己不要在最后一行的最后一个字上形成终结。特朗斯特罗姆有两句诗:“冰雪闪耀,负担减轻//一公斤只有七两”,冰雪闪耀何其寂静,下句中迅疾的减退与消融,在外表遮蔽下有一种奇妙的速度与完成,很传神。上大学时,读赵毅衡译的美国现代诗选,有一幅画面至今镌刻脑中,有一首诗写坠落时,“大地迎面,刷地一下直立了起来”。我写挂在墙上一幅静物画,画中枯树仍在继续枯去。“对生而言,死只是其背面//而枯才是一种登临”,将一种已然止息的东西,在语言中继续它不竭的行进,这种行进,对诗而言,是一种发现。发现力,是诗的核心。诗之发现,是新之为新、力之为力、美之为美的一次语言行动,但“发现”不是知识,诗恰是将此知识化为生命力的一种觉醒。
刚才我一直在讲各种“见”,见,即相遇,人的感知系统与世界的触碰、连接、贯通。下面我从另外的维度拆解四个层面的“见”,以呼应这节课主题“诗:朝向浑厚激荡的生命哲学”中的浑厚二字。
见天地。各眼见各花,各有各的见法。杜甫24岁时望岳,“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而帕斯卡则凝神于一根芦苇;詹姆斯·赖特写道:“如果一步跨到自己体外,我将开成一朵花”,而王阳明却说:“心外无物”,世上并无这朵花,“你未见此花时,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写作者不断观察、探向外部世界,也姿态生动地为他的“小世界”命名。阮籍叫它“竹林”、卡夫卡叫它“城堡”、马尔克斯叫它“马孔多小镇”、奈保尔叫它“米格尔大街”、莫言叫它“高密东北乡”……我没有资格混入他们这个行列,但我有自己清晰的命名:“黑池坝”。这种命名永不止息,拆穿了,其实是无尽的生命旷野中同一个炙烈的地址。
见自我。我们每个人都一样,很容易伪饰自我,或者说,沉溺于一个自塑之我,被那个形象所感动,陷入自我怜悯,甚至是茫然不自知的自欺之中。我读到一个大画匠将自己喻为“坐在沙漠中的斯芬克斯”,“伟大的时代一个个过去了,我依然不动”。我听得笑了,这个形象和这个说法,不是一种真实的“自我”之境,不仅不是他的,也悖离了任何人的自我。在写作中,我们应当去见一个真切的、在日常生活中可能一人分饰多角的、在撕裂中又渴望统一的自我。看清自己内心深处,那个光影交织的自我,而不是修饰的、伪证的、与自我分离的一个替身。佩索阿一生用了60多个化名、异名,甚至在报纸同一版面以不同名字在激烈分歧中争吵,也就是说,佩索阿体内至少有60多个裂变的他自己。自我是一个人的内在现实,我很难想象一个活在边疆大漠的诗人,与活在江南曲水流觞中的诗人,外在现实与内在现实如此迥异,却要写出心理结构与语言气质高度类同的诗歌,不幸的是,此乃当前诗歌生态的一个切面。
见众生。按桑塔格的一个观点,在旁观、注视、进入无边的“他者之痛”中,建立语言通道,让自身生命,逐渐浑厚起来。安史之乱后的杜甫,写“三吏三别”时的杜甫,有了这种深刻的“觉他能力”,相对于过往的、在语言中达成自觉的杜甫来说,他是刚刚挣断了某种绞索的新人。唐代李绅年轻时写“悯农”,汗滴禾下土,做了大司空的高位之后,纸醉金迷骄奢无度,刘禹锡受邀赴他的家宴之后,写下“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苏州刺史肠”。刘禹锡之断肠,是头顶永悬着“他者之苦”。世代如此,底层悲歌往往有人唱而无人听,一个不同凡响的诗人首先必须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倾听者,有一双从群体亢奋情绪中完全冷却下来的耳朵,能从异常静默中听得见内在的喧嚣,或者正相反。但“觉他”不是对众人的盲从,不是求得最大音量的附和。有时候,万头攒动恰是另一种形式的荒漠。
当然,此“三见”只是个粗率的分类之说,是为了叙述的方便,更多时候它们是叠加与混溶的。而在此形成某种融通之后,就会生出:见语言。语言不是词语,不是语法,不是修辞,它是一种覆盖性、统摄性的力量,特朗斯特罗姆说,词是雪原上清晰、偶然的蹄印,而语言正是茫茫雪原。典籍中讲“羚羊挂角”,不要被羚羊的“迹”所迷惑、所吞没,我们每个诗人,要找到一种最适合自己的语调、节奏、语言方式,来确立内在声音的个人性,最终令此声音摆脱短促与混乱,成为语言旷野上一种悠长的、甚至是恒久的语调。对一个时期的写作生态来说,在“见语言”上,分歧越剧烈越好、个体探索越多元越好,有智性的写作者,不妨搞些极端实验。总之,不要形成一整块板结的、缺少流变的语言土壤。
今天活动开始前,我和几个年轻诗人站在那儿聊天。我说,有关诗的一切觉知、认知,最要紧的是要看见诗人自身之贫困。看见诗人内在之贫困,就是看见外在之旷野。旷野是什么?我的解读很简单,当一个人的内心处在开放的、运动的状态,斗室之中,也有漫游。所有超越一己的复杂精神活动,都是漫游,旷野就在那儿。陀斯陀耶夫斯基的囚室,有多大并不重要,无论他置身什么样的空间中,他的精神有着不受限的自由,在这自由中,须弥山会不可思议地穿过一个微小的针孔。我很少孤立地去谈论诗歌的修辞,我深知修辞的力量从不来自围绕它自身的种种训练与演绎,当一个诗人从对自身贫困的自觉中,放眼四望,他就拥有一双全新的眼睛,他就会看见旷野,就会从日常生活各种碎片、细节的“即时相”中,清晰看见“诗的根本相”。
我们的时代景象无限丰富,也无限复杂,阿甘本说,要理解当代性,需要掘进某种不合时宜的渠道。在今天的阅读体系中,诗,正在沦为一个不合时宜的精神容器。对诗和诗人来说,我倒觉得这远非一种坏事,诗就应当去艰难之地呼吸,在不被理解中迈开步子,走到更丰富的人群中去,扩展接受面,诗人不能仅仅只与同类特质的人形成共振。如果只在特定界域内才有活力,诗貌似寻到了知音,实则是深刻的不幸。
诗应去更抗拒它的人群中,在完全不能预测的时空中,在一种普遍性的麻木与艰难中,活下去。似乎惟有这样的命运,才能诞生伟大的诗歌、诗人。而作为另一端,阅读,事实上也需要艰涩的一段,阅读同样不是为了在同类中取暖,而应在困境中认识异己、异端,促成对自我的一次发现。真正的好诗,对阅读,不仅是一种挑战,更是对审美惯性的一种挑衅。之所以讲这个,因为诗人是一个写与读的精妙合体,二者在他体内有着更为纠缠与更加微妙的互动,这也是写作基础动力之一。
一首诗,其实是力的各种关系之和。一个词进入一首诗,如同一个人在旷野中行进,在这首诗的内在架构中,这个词如果找到了最精确的位置,就可以迸发出在任何别处都无法呈现的活力。为此,它必须对其它的词保持警觉与敏感。所有的词在相互纠缠、撞击之后,又被砌在一首诗中,像一块砖在一座建筑中,要承担、均衡、消化来自整体的受力。词的力量需要流动,形成漩涡,让一股仿佛越拧越紧的向心力清晰可见。当我说“词”之时,它不仅仅是文字,还包括字的形体、动态、与物的对应、声音、某种可浸入的场景、以及对这个词的想象……它知道自己不是单线条的,不是匹马单枪的,需要多种力量的配合。它更知道自己该在何处戛然而止,何处必须转折、分段、或者猝然结束,以形成一种意义上的断裂,总之,它无处不在显示力的奥妙关系。
当你读了一首诗,瞬间被击中,这是各种力达成了一种协同,呈现出语言自体的契合之美。当语言力道恰到好处,字和词的契入,让你感觉到它们不可被替代,换别的任何词、任何结构都不行,一种难以言说的精准度。词与词、词与物、物与物的各种关联的力,诗人于此献出他饱蘸心血的技艺。写一首诗,正是诗人在分配、调节各种力的关系。
诗正是语言的力学结构,我想到明末清初的大哲、也是我家乡桐城的先贤方以智在《冬灰录》中四个字:“解拘救荡”。我很喜欢这几个字,便请人以大篆体写了,一直放在书桌案头。
“拘”和“荡”是对两种生命状态的体省与认知,“解”与“救”,则是两个有对立意味的动作。当你觉得自己活在某种约束、捆绑之中,就须为自我解缚松绑;当你处在过度自由状态、失去某种边界之时,则要大喝一声,猛地一下将自己拉回来。禅宗四祖道信向三祖僧璨学法时,曾跪着说:“大和尚,请为我解缚”。僧璨问道:“谁缚汝?”道信闻言即悟。是啊,我们每个人身上本无绳索,是欲望、意志力,化作了无处不在的绳索与绑定。诗人企图语不惊人死不休之执念,就是一根狠狠勒起的绳索,在它的捆绑之下,我们有时不能轻松地面对世界,不能自由地心游万仞。或者,一无所顾地心猿意马之后,内心不被“救”回来,不能精确地安放于字、词的凹槽之中。
其实,包括诗歌在内的所有艺术,天然地活在“拘”的束缚之中,这也是形式主义诱惑的一个变种。汉诗在古典时期,对每行的字数、音韵、行数、节律都有严苛要求,在“拘”上可谓登峰造极。当然,不仅是汉诗,其它语种诗人对形式的苛求也并不逊色,阿赫玛托娃对形体、茨维塔耶娃对声音、奥登对音韵,都有着严格的个人尺度,似乎他们都想从“拘”中,捕获某种神圣意味。诗史上,每一次激进的文体革命,都是“解拘”的结果,从四言、五言到七言,从律诗、绝句到宋词元曲,到当前的新诗,“拘”中有着形式变革、自我突破的通道。解拘,解的也不仅是形式之拘,更需往前一步,解除语言的惯性之拘,以清除某种创作的惰性。写到一定境界后,自省能力较强的诗人,都有一个熟中求生的过程——主动逃离一种“熟的状态”,抛弃如疱丁解牛般烂熟于腕中的技艺,搁置那些早已得心应手的东西,去面对曾让你手足无措无法掌握的力量。出走,像暮年的托尔斯泰促然离家一样,主动去索求“第二次生涩”:以“熟中求生”,去粉碎在我们身上已经固化的一切。
“荡”的状态,是诗人生命力和想象力在语言中的一次破障,但也并非是汪洋恣意、淹没边界的漫流。如果想象力将现实的真相全然吞噬,那么,它应该被视作一种可怕的意外。解拘救荡,是要将凝视、凝神的眼光,保持在“诗之所是”与“词之所能”之间,做到精确而不拘,充满想象力而不过度逸出,让一首诗成为一个完美的容器,这确实有点难。拘与荡的界线在哪儿?确切地讲,只有作者自己才能去划定。每一个字中,也都可以划出一条这样的界线。张枣曾诟病当代汉语诗人语言的不精准,说实在话,包括他自己在内,没几人做得好。
刚有个年轻诗人跟我讲,他们在“写什么”或“怎么写”这两个古老的问题上依然踌躇不定,甚至觉得这两个问题在吞噬他们。怎么写,这个简单点,虽然初习者更加畏惧它,而一旦“动起手来”,他们的紧张感往往会消失。具体到一首诗中,当这首诗最初的爆发点很清晰地从细节上展现、“形象的召唤”到来之后,这个问题事实上就荡然无存了。唯有多写,从永不止步的语言实践中寻求通道,别无良方,诗既需要强劲的专业精神,更需要永不倦怠的、文本的深耕细作。
“写什么”在今天值得我们深长思之,这个问题在我这里,有个“潜文本”,即无论写什么都须合乎诗性的正义。那么,在我们时代,什么才是诗性正义?这不是一个道德范畴的话题,每个诗人都当反躬自问。我一直觉得,一个诗人的视野理应越过文体的边界,他要确认在某种整体性命运之中,诗人这个身份应当去领取和承担的。毫无疑问,从总体视角上,当代人对自身命运的忧患显著加深了:哪怕是偏僻乡村的人,也难以逃避全球性难题如疫情、气候变化、战争、局部治理体系溃败等带来的困扰,似乎每个人的创伤记忆,都有鲜活的一面。在这块土地上,公共性一直被内置为诗性正义的标尺之一,诗人在此的焦虑更加难以排解。我曾写过一句:“受辱依然可以成为,我诗句的一个源头”;哪怕是个性再孤僻的人,也会感觉到科学主义的突进,给人的虚无感添了一把爆烈的干柴。且不说AI其实已宣示了它在人的位置上,几乎无所不能的替代性,量子幽灵的出现,将人的生存空间扩展了微茫浩翰的天文尺度,人之渺小、人之虚无,像两个灯笼高悬在一个从未如此醒目的高处。另外,作为一个物种,人自体的孤独感,在这个万物互联时代,也从未如此的强烈。晋代阮籍的“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唐代寒山的“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都像是身边人刚刚写下的一样,墨迹未干。公共属性,是诗给每个诗人均等发放的、一份敞开的写作资源,我们在此何为?我不是一个诗的技术主义者,也从不认为写诗是在单纯竞技,我难以想象一个当代诗人只在密室中摆弄几个字词的位置,而对公共的、内在充分暴露的社会生活漠然视之。这话听上去相当“古典”和保守,其实在文体特性上,哪有什么古今之别,诗歌需要建立对他人命运的真实关切,焕发对他者的热忱,从深刻的“觉他意志”,建起自身塔基。在当代性之思势如破竹之今日,尤其要强调这个偏向保守的观点。我想起布考斯基,这个“下层阶级的桂冠诗人”,他塑造了大量苦力、酒鬼、流浪汉、一无所依的昏聩老者等边缘人,他像一柄锐利锥子扎在当代性的外壳上。有两句话听上去矛盾,布考斯基讲“我唯一的野心,是不成为别的任何人”,而博尔赫斯讲:“我愿望成为任何人,除了此身所是的博尔赫斯”,我更多听出他们的共性,是因为都有“任何人”三个字,他者的醒目在场。
刚有朋友从我去年的长诗《了忽焉》问起,如何处理现实与历史取材间的冲突?我说,不用执着于时间和材料之别,从诗的维度,刚刚发生的撕裂和痛苦的生活现场,与魏晋或历史中任何一个现场,可以是等距离的。以激活其中任何一个,让两种现场,在诗的内在层面可以贯通起来。如果诗是历史想象力的一根血管,那么我们与鲍照杜甫共用的,其实是同一具身体。
还有一问,诗之思非得这么复杂么,有时我们只是写一个简单之事之物呀。我说,保持内心状态的丰富活跃,持续进行自我精神砥砺,对一个写作者非常重要,比具体文本上改动几个字词重要得多。有些经典之诗,看似极其简单,写一顿饭甚至一根草,可是你要想到,它更可能是从一颗丰沛复杂之心涌出来的。
前面讲“解拘救荡”,我今天讲得有点“荡”了。可能超时了。最后借用两句话,沃尔科特说:“经卷抚慰人心,可惜远远不够”,期待我们一起在这“不够”之缺口中,共同努力。另一句,李白说:“大雅久不作”,期待更多人理解何为大雅,生命本应激荡浑厚,诗歌理应贯通人心开拓新境。
谢谢大家。
(根据2024年8月10日在浙江黄岩的即兴演讲录音整理,略有删改)
来源:中国诗歌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