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访金刚台
季 宇
提起金刚台,人们就会想起妇女排。她们的故事曾被拍成电影广泛传播。这几年,我多次去大别山采访,也多次去过金刚台,收集到了不少创作素材。其中一些被我写进了长篇小说《群山呼啸》等作品。
今年夏天,我又一次来到了金刚台。金刚台位于皖豫交界处,横跨安徽金寨与河南商城两县。金寨这边属于汤家汇镇,重峦叠嶂,山势险峻,主峰海拔1584米,形似金刚石门故得名。1934年11月,红25军长征后,在敌人疯狂的“围剿”下,根据地面积逐步缩小,地方党组织和革命武装陆续退守金刚台。其中一些女同志编为妇女排,除参加战斗外,主要负责收容、护理伤病员和缝制鞋帽等工作。当时条件极为艰难,在坚守金刚台的岁月里,妇女排的战士风餐露宿,卧冰覆雪,吃野菜、嚼草根,还要躲避敌人的搜捕,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几十位女战士,最后走出大山时仅剩8人,被人们亲切地誉为“金刚台上英雄八姐妹”。
金刚台以险峻著称。这里高山巍峨,山势陡峭。清人有诗云:“千峰高耸插云霄,万木阴森石径斜。独揽画图山色翠,描来彩笔叠飞花。”便是金刚台真实的写照。我们沿着陡峭山路向上攀爬,很快就气喘吁吁。一路上,当地的朋友不时向我们介绍当年红军在山中开展游击战争的情形。其中说的最多的还是妇女排。
妇女排成立于1935年6月前后,当时退守金刚台的同志决定将赤城、赤南两县合并,成立中共商南县委,县委委员史玉清是高敬亭的夫人,妇女排成立后由她分管,排长是袁翠明(又名袁明),人员约三四十人。她们依靠金刚台复杂的地形,与敌周旋。在山上我们看到许多大大小小的山洞,据说这样的山洞山上有70处之多,红军战士就是利用这种山洞遮风避雨,躲避敌人,当地人称之为“红军洞”。由于敌人严密封锁,妇女排缺衣少粮,只能以野菜、野果和草根充饥。军医范明和彭玉兰都是“金刚台英雄八姐妹”中的一员。范明在回忆中说:“三年游击战争时期,对每一个人都是极其严峻的考验。有时几天吃不到饭,靠野果、野菜和观音土充饥,夏天蚊虫叮,冬天根本没有棉衣穿、棉被盖,棉鞋更谈不上。”除了生活上的困难,最难的是没有医药设备。她们只能因陋就简,用盐水消毒,挖草药施治,以普通的缝衣针缝合伤口,用甲骨片代替手术刀。有一次,一位伤员负伤,彭玉兰在没有器具的情况下,只好用簪子探出子弹的位置,将子弹取出。就这样,克服种种困难,救治了一批又一批伤员。
中共商南县委书记张泽礼的夫人晏永香(又名晏玉香)也是妇女排的战士,在排里负责协助排长做思想政治工作。1936年秋的一天,她带着十几名同志突遭敌人搜山,为了引开敌人,她让战友们隐蔽起来,自己则朝相反的方向跑去,最后跳下悬崖,壮烈牺牲。
那是一段极其悲壮而又光荣的岁月,留下了许多感天动地的故事。其中最让人揪心的便是张敏舍女救战友的事迹。1936年冬天,刚刚下过一场大雪,敌人前来搜山。初为人母的妇女排战士张敏等人带着伤病员,躲进山洞里,由于饥饿,孩子突然啼哭起来。为了保护战友,她紧紧地把孩子捂在怀里。当敌人离开时,幼小的婴儿已经停止呼吸,永远离开了人世。
这个故事感动了无数的人。据县党史办主任胡遵远介绍,这几年,他们通过多方寻找和打听,一个偶然的机会终于获知了张敏的下落。原来,解放后张敏一家生活在河南省固始县。得知这个消息后,他们专程前往,找到了张敏的后人,了解并弄清了相关情况。此后,他还和同事们一起写下多篇文章,留下了珍贵的史料。
胡主任是著名的党史研究专家,多年从事大别山根据地历史的研究,著述甚丰,研究成果百万余字。我在金寨采访时与他相识,他身材瘦高,谈吐儒雅。几年来,我们一直保持联系。他不仅给我提供了丰富的文字资料,而且每有问题向他请教,也总能得到耐心满意的解答。
据他介绍说,张敏又名张本荣,是固始县张老铺乡芦大街人。由于早年长期参加游击战争,落下了严重的哮喘,年轻时身高大约1.6米,晚年时驼背严重。张敏生了很多孩子,但只活下来一儿一女。她出身贫苦,父亲是革命烈士,母亲被民团杀害。其夫曾少甫兄弟四人,一人在长征中牺牲,一人死于民团之手。曾少甫本人也是老红军,在金刚台战斗过五年。1956年退休后,执意与夫人一起回老家生活。张敏1968年7月病逝,终年64岁。
2019年7月,金寨县举办“追寻先辈红色足迹、走好新时代长征路”活动,把金刚台妇女排后代30余人从全国各地请来金寨。胡主任参与了接待和陪同,张敏的二孙子曾祥有讲述了他所了解的有关奶奶的情况,特别是补充了一些鲜为人知的细节。据他说,奶奶张敏是1929年随丈夫曾少甫一起参加革命的。她的本家哥哥就是中共商南县委书记张泽礼(又名张富,人称张三铁匠),嫂子则是为了掩护同志跳崖牺牲的晏永香。悲剧发生时,奶奶张敏已生有一个6岁的男孩,名叫曾繁清,绰号“小团长”,即曾祥有的父亲。1936年冬,奶奶张敏又产下一个女婴,刚过六天,就遇上了敌人搜山。她把男孩交给了史玉清带着,自己抱着刚出生的婴儿一起躲进山洞。为了防止孩子啼哭,暴露同志,她把女儿的小嘴紧紧按在乳房上,直到敌人走后,才发现孩子已经窒息而亡,顿时浑身瘫软,靠在墙上动弹不得,在场的同志无不失声痛哭。
事后,当史玉清带着“小团长”来到时,6岁的小哥哥看到妹妹脸色青紫、一动不动时,便问妹妹怎么了。张敏悲痛欲绝,她搂着儿子哽咽地要他记住这笔血债,与敌人斗争到底。后来,孩子的尸体由袁明、史玉清等人埋在了金刚台上。
据说,类似张敏这样舍子救战友的故事并不止一个。我曾打电话向胡主任询问此事,他说确是如此,但有些人的名字并没有留下来。不过,他告诉我说,有文字记载的还有一个名叫张尚文的女红军,她丈夫汪乃应曾是中共赤南县委委员。红军主力撤走后,她在金刚台、挥旗山一带打游击。1935年冬(农历十一月十七日),她正在山上喂孩子,突然敌人摸上山来,同志们立即突围。紧急之中,她带领大家跳入山下一个荷塘,想利用塘中浓密的荷叶掩护躲过敌人的搜捕。哪知塘水刺骨,孩子一到水里便哇哇大哭。当时身边有21个战友,如果被敌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紧急关头,她狠下心把孩子按入水中……
这样的故事在今天看来简直不可思议,在一些年轻人眼中更是难以理解,但在残酷的战争年代,为了生存有时别无选择。为了了解更多情况,我找到了张尚文的回忆录《在革命道路上》,她在文中讲述了自己的人生经历。张尚文从小是个童养媳,饱受婆家的虐待,经常挨打受骂,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后在党的引导下,秘密加入农会,走上了革命道路。在革命战争岁月里,她经受了种种磨难,就在孩子去世后,她的丈夫也被敌人杀害。在汪家山脚下的一个木炭窖里,她亲手掩埋了丈夫的遗体,继续坚持战斗。她的成长经历使她意志坚定。在她的字典中,革命利益和战友生命高于一切。这就不难理解她在危机时刻做出的断然抉择。她以一个柔弱的女性之躯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和刚强,这就是她的平凡和伟大之处。
事实上,像这样的女战士在大别山并非少数,尽管不少人没有留下姓名。从某种意义上说,金刚台妇女排就是她们的代表,或者说是她们这一群体的缩影。三年游击战争时期,苦难与血腥,如影随形。老区军民付出了巨大而惨烈的牺牲,而女人的付出则更为深重,也更牵动人心。
来源:安徽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