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冰凌
合肥是一座中庸之城,位置不南不北,规模不大不小,生活不紧不慢。在我印象中,较早与合肥发生诗意的也许要数姜夔了。诗人在《淡黄柳》小序中言:“客居合肥城南赤阑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唯柳色夹道,依依可怜。”某年,初读诗人陈先发名作《丹青见》,几乎疑心诗题取自白石道人“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姜夔《鹧鸪天•元夕有所梦》)一句,却一直忘了询问。
老年失明的博尔赫斯说:“我只能用诗歌,塑造我的荒凉的世界。”在一年四季绿树浓荫的合肥,那些为分行句子伤神的人们当中,也许就有你的邻人。肥东作协《分水岭》杂志此次推出的二十几位诗人,均在当前诗歌创作的一线上,他们是陈先发、章凯、祝凤鸣、蓝角、张岩松、罗亮、汪抒、水晶钥匙、寒阳、黄玲君、杜绿绿、莫小邪、许泽夫、西边、蓼青、江岸、宇轩、江不离、管党生、云抱、张语、何冰凌等,但他们,还远不是全部,我想。
合肥诗群的领军人物当推诗人陈先发。陈先发自2004年以来,以井喷式的爆发状态,写下了诗集《前世》以及《残简》系列等许多向现代汉语虚心致敬的好作品,具有无可比拟的实验性和先锋性。近年来,陈先发先后当选为“1996—2006十大新锐诗人”,获“十月”诗歌奖和“十月”文学奖双奖,并参加了中西诗人对话会,在当代汉语诗坛影响日趋增大。陈先发诗歌,内力绵长,玄思深邃,直击人心。诗人对汉语语汇的质地、语调、色泽和向度都有着很好的把握,几乎达到随心所欲的地步。他擅长用玄幻的机思,去补救被拆散的语法结构。诗歌中的大量物象挪移移位,包括人称的指涉错位,是陈先发诗歌的“歧点”所在,以致有论者认为他对汉语有“施疟”和“过度使用”的倾向。对陈先发诗歌的解读,历来是见仁见智,众说纷纭。其新作《新割草机》一诗曾引发起诗歌论坛上的一场“混战”。下面是我的一点阅读体会:诗歌共分三节,第一节中,“他动了杀身成仁的念头/就站在那里出汗,一连几日”,在此处,“动念头”和“出汗”俨然一对悖论,动念头时毅然决然,要杀身成仁,现在却有了悔意,有点动摇,故而“出汗”。动念头是刹那间事,而踯躅不决却用了好几日。为何如此?“折扇,闹钟,枝子乱成一团”,也是一方面的原因。折扇、闹钟、枝子代表既有秩序,社会、家庭、爱人等的阻挠,说风凉话的(折扇),厉声警醒的(闹钟),女性哭劝的(枝子),统统出现。陈先发曾在诗歌中说“七岁时我想做个革命者”(《革命者》),所以“杀身成仁”一说秉承了诗人一贯的诗歌理想。诗歌的第二节谈到了“仁”的判断标准的问题,“烂在我嘴里的”的一切,“没有剥皮的树”,“卖过淫的少女”皆被定性为“仁”,我注意到了“此刻”一词,诗人强调了“仁”的“此在性”,它在现时,在现场,而非其它情形下。诗歌的最后一节,“窗外是司空见惯的,但也有新的空间。/看看细雨中的柳树/总是那样,为了我们,它大于或小于她自己”,颇令人费解,似乎弹的“别调”?仿佛在说“杀身成仁”后的变化,有新空间出现,那细雨中的柳树,自然是“仁”的,“为了我们,它大于或小于她自己”,这里人称代词在比较中被替换,物主代词变成了人称代词,且为女性,我的理解是,“它”是“杀身成仁”前的原始物象,“她”为“杀身成仁”后的带有“仁”性的新物象(比如新割草机),而二者相比较得出来的差值(大于或小于),即为“新的空间”。陈先发诗歌文本,我曾戏称之为“精神鸦片”,有着独特的致幻性和魅惑力。
纳博科夫在谈论写作时说,“人类的存在仅仅决定于他和环境的分离程度;另一方面,它又坚持认为写作和生活是纠结在一起的相互吸收的过程”,“他并不提供具体的生活观点和价值尺度,而是倾向于在修辞和现实之间表明一种气质,一种毫不妥协的气质。”就写诗而言,用大器晚成来形容章凯也许是合适的。这个良好的“家庭主妇”,2004年才练习断句,但出手不凡,引人注目。诗人试图将写作和生活揉成一个面团,以技巧为酵母,让修辞与现实相生相克,相辅相成,发酵出顽强的“毫不妥协”的诗歌智慧,章凯作品因此具有了某种浑厚的生长性。内省、哀伤、死亡、隐忍、诉求,可以视作章凯诗歌的几个关键词。她的诗作《距离》开始写生命消逝,死亡是最后的归宿,它在不断击溃着人们,“我”似乎是一个偷生者,零余者,但终究难逃一死。诗歌最后,“——我的祖母喝空了我蓄的杯水,/等着我再次跟在她的身后,拎着红鸡蛋,/向面目已非的邻居再次致谢”,则又写到生死轮回,“再次致谢”的“红鸡蛋”预示着又一轮的新生。诗人章凯仿佛一口花木掩映下的深井,有着秘而不宣的“心事”,假如她愿意安静,我们就不要搅扰了她。
合肥诗群中,罗亮是一个另类。他的诗歌中,充斥着大量后现代主义元素,比如分裂、错位和拼接意识等。读罗亮诗歌,感受最深的即在此。“紧张是一种好现象,我要夸他/我的部下,情人/陌生的访客/我喜欢潮红的木头,收回燥热之理论”(《要约》),这里有情欲涌动,有冷静观照,理性和非理性的“杂花生树”共同构成了反讽的诗歌异度空间。他在《悲伤》中塑造了一个被分裂被碾压的“现代人”形象。“月末,无所事事。用剪刀剪去——枝叶,小说中人物的过度悲伤/几个丫鬟,长头发,衣服上起的毛绒绒的球/他在水边看楼盘,A地开公司,B地住家/被开发商分裂/他折去去年一角,用剪刀动了这逻辑,事物的左脸/三段论上的一根横梁/诸物倾斜着,像支支梅花/人老了,就得承认/这些存在中的坡度,而在C地,他曾留下倒影”。这里的“人”支使了生活,也被生活所支使,“几个丫鬟,长头发,衣服上起的毛绒绒的球”写到了生活中的“静电”现象,我们时不时地要被“他们”击中和纠缠。“他折去去年一角,用剪刀动了这逻辑”,造成“诸物倾斜”的局面,连同“在C地”的“倒影”,也是倾斜的。现实如此冷酷,万难改变,不由得令人想起王家新的诗:“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却不能按照一个人的内心生活,/这是我们共同的悲剧”。汪抒是一个高质高产的诗人,创作量惊人,态度虔诚。他的诗歌《“我已被碎石搅拌”(一个战地记者)》:“他悬挂在树上/——不,只是一条胳膊悬挂在那儿/笔杆上的汗和鲜血/如果这枝圆珠笔还存在的话/一长串零乱的胶卷,大白于阳光的面前/就要被风和硝烟卷走,如果不是被一块碎石压住/其实到处都是碎石——“我已被碎石搅拌”,如果他还活着/肯定会有这样幽默、俏皮”。从这首诗中我们看到的不是颠覆,不是“搅拌”,而是对生活本真面目的还原。像一条河流,诗人企图逆流而上,完成对一个战地记者的“死”与“生”的回溯和修复,整首诗似“一长串零乱的胶卷”,似“碎石”遍地,人性之光籍此得到真实而粗粝的呈现。
蓝角作品中有着对日常的某种迷恋。他总是倾心于说出“事实”,“重复自己的人。他不可能重复同一个秋天/桂花开了。在某个黄昏。有着相同的颜色和味道”(《风向》),“十一个女人/十个相同/我说的是她们的长皮靴”(《街景》),“把油彩漆在冬青树的疤上。也漆进石榴悲情的肋骨/‘日子,日子’——他默念去年的宗教。一个人/丢失在缺损的路上。石榴张嘴。无规则着万象/”,对“历史”和“真相”的再现和叙述,对琐碎日常的捕捉和粘合,使蓝角的诗歌获得了丰盈的张力和意味。而诗人张岩松则喜欢作为对立面存在,他有意让人们看到生活的反面,背向太阳的黯淡一面,“我、树荫、房门这些游戏分子们/被大众娱乐圈死死缠住/我将把腿收回,操纵杆的动作挂在空档上”(《门口》),“鸟飞进了羽毛/她的决定因仓促/而混乱”(《鸟》),因为诗意被不断地消解和嘲谑,使得诗歌叙说的方向显得有些含混不清,正如布鲁克斯所说的,形成了一种“悖论性的语句”关系,存在于读者的阅读间隙和停顿中,类似绘画中的留白艺术,期待读者去想象和补充。祝凤鸣的诗歌《黎明》,起笔深沉,“姑娘,你这碗泉水是慎重的/水面黝黑,倒映着/繁星……人世的微光一点一滴”,精微的刻画中,隐伏着万千气象。诗歌最后一节,“许多星星消失了,一年年/它们的光芒依然在高处喷射、传递,/沉落在另一片铁青的旷野”,这种白描式的揭示,则彰显了诗人对世间万事万物所抱有的博大苍凉的悲悯情怀。
黄玲君诗歌,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斯卡布罗集市》。这首诗袭用了那首优美的苏格兰民歌《斯卡布罗集市》的老调子,一唱三叹,回环往复,尤其是诗后小注,为诗歌添加了恍惚迷离的气息。在此不妨抄录如下:“‘你是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假如我是一名流浪歌手,在从一地漂泊到另一地的旅途中,我也会一遍遍地传唱曾属于我的那个斯卡布罗集市。或者,在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着一个这样的斯卡布罗集市。那里有这样的一亩地,大片的侧柏林,清澈的流水,散发馨香的植物,以及水边伫立的沉默少年。在梦里,我会一遍遍地重回那里,我的集市——离城15公里的小镇杨疃。”斯卡布罗集市和她的出生地小镇杨疃,有着某种天然的联系,初恋的那个少年,与露水一同散去的乡村集市,迷迭香、百里香,新鲜的芫荽和青菜,这些当成为萦绕我们一生的旋律。诗人寒阳的一些短制也有着异乎寻常的品质。记得最清晰的是一首写火车的诗:“火车开得太慢/一个女人把她该卸的妆都卸完了”,我以为这里有人间最真实的剧情。冷焰辐射,声色不动,寒阳作品的智性和哲性就蕴藏在这里了。
杜绿绿的诗随性,自然,有纤弱敏锐的内心情感起伏,也有年少未知的青春生命对人世无常的不知不觉。在《房客》中,诗人无拘无束地和住在七楼的女鬼一起快乐嬉戏。她的诗作《海上升明月》,全文如下:“我坐沙堆上,风真大。/小身子长出声带,不停的说话。/裙子破了,浪花深受折磨。/黑夜茫茫如我心悄悄。/远山。近海。/我失踪于无人海滩。/海草吞去脚印。/月亮黄澄澄,如榴莲,如明月”,我对其中“裙子破了,浪花深受折磨”和“月亮黄澄澄,如榴莲,如明月”两句极为讶异,也只有像绿绿这样毫无机心的女孩子,才可以写出这么率性天真的句子。与之相对照的是诗人水晶钥匙,她的诗歌老到淡定,有一种沧桑历尽,除却铅华的通达和明澈。《七夕•小姨》带有强烈的魔幻主义色彩:“死于青霉素的小姨昨夜来过/不敲门不越窗身子骨贴着危墙/在一个‘拆’字旁闪入裂缝/月光下几页纸钱化作飞鹤/隔壁传来扑扑的拍翅声低低的唳鸣声/‘姐姐,我混同于青烟不知所终’。”整首诗弥散出一种浓烈的宿命意识,读来令人惊悚。
许泽夫在诗歌《分手后我做了铁匠》中说,“分手是注定的了/分手后/我做了一个铁匠”,然后又叙述自己如何狠命地拆解、锻打这份迷情,但终是难以割舍,诗歌结尾,“我回到乡下/无论种植嫁接割草/都与你有关”,渐趋清朗,这场情感劫难似乎永无完结之日。西边的诗作《柴科夫斯基》,“总是春深时或夏末/在你那里/桥顶的游人远眺/他们的忧伤,洁净而光滑/就像/细小的绒毛散落湖面”,描摹出柴科夫斯基的乐曲与诗人柔弱内心撞击时所产生的瞬间感受,异常微妙和准确。诗人莫小邪,作为80后女诗人代表之一,有着和我们迥异的诗思,“她还是如花似玉/你已是妻妾成群/灿烂的烂掉/犹如烂泥”,这样的表述叫人有点莫名其“妙”,仿佛制造了一种新的诗歌话语方式。诗人廖青在诗中大声宣告他的发现:“北环城公园的树林里/万物都在路上/一棵小草正在掀动头顶的石块”(《还乡》);江不离则诡秘地说,“所有颜色/都觊觎白色/都想在白色上面/干点什么”(《我根据需要变幻颜色》)。宇轩在《守院的狗还活着》中揭示:“三年前就已死去的老人/今夜/曾经为他守院的狗/还活着”。此外,合肥诗群中,张语偏重诗歌的叙事性,管党生习惯以口语入诗,江岸执着于新古典主义,云抱倾向深度抒情,他们的诗歌都颇值得关注。
“每个人都不是一座岛屿,而是那广袤大陆的一部分。”17世纪英国玄学派诗人约翰•汤恩如是说。也许我的目中所见,还只是停留在那孤零零的岛屿之上,所有大胆的读者应该积极探身于语言——那无限冰凉的海水之中,触摸诗歌群落中那广袤大陆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