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
还是那栋楼房,坐落在合肥市琥珀山庄的中区,一楼104室。
他依旧那么恬淡、自由,头发花白了,年老了,但思维仍清晰,见了面,我习惯地问他:“最近写了什么啊?”他比划着说:“不写了,脑子不行了。”
前些年,他曾大病一场,胃部动了大手术,许多人都以为无救了,他的许多朋友已聚集起来和他共餐,准备向他告别了,可他终于还是又恢复了过来。他的生命力令许多人钦佩。
望着虽已年届古稀,但用今天的标准来看,还不到封笔之龄的他,许多往事都涌到我心头。
十几年前,我刚接手《诗歌报月刊》时,与宿县《红杏诗报》同办第一届华夏诗歌节,我邀他同去,我们乘着车赶到宿县,已是夜幕时分。
那次宿县方面还邀了几位北京报刊的编辑、诗人。外出采风时,我们一同去了萧县的皇藏峪、埇桥区的闵子祠和涉故台。
闵子骞是孔子72贤人之首,以孝行闻于天下。他是鲁国人,小时候随父亲就在这一带生活。闵子祠内有几座很大的老房子,祠外还有闵子墓。一边看,韩瀚就一边向我讲“鞭打芦花”的故事。车子又开了,北京来的编辑,其中一位年轻些的,在车内说个不停,其实他说的有不少外行话,文学史上一些常识,都被说错掉了,我们又不便出来纠正,只能相视笑笑而已。
我们同住一间宾馆,会上发给每人一只玉枕作纪念,望着玉枕,我自然说起了李清照的《醉花阴》:“玉枕纱橱,夜半凉初透。”他听后说,是“半夜凉初透”。我一向自谓记忆力强,不会错,可回来一查,还是我错了。这给我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
今天,他穿着一件深格子衬衫,浅格子便裤,显得非常随意。
他的会客厅正面的墙壁上,有两幅我以前从未见过的画:一幅画的是虎,另一幅画的是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我一看,老太太自然是他的母亲了,那另一幅大概是出自大画家之手吧?可再望望,也不像啊。正在有些迷惑不解之时,他开口说话了:“虎是上海一位画家之作。我父亲肖虎。”他现今对父母之恋,于此可见。他父亲去世的早,未留下照片来,故用此表示怀念之情。
在我主持《诗歌报月刊》工作时,安徽诗人中,给我支持、帮助最多的,是公刘和韩瀚,他们诗写得好,为人处事也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韩瀚性情平和、随意,还有他博学,都令我很看重,因此,我们相处一直很融洽。
他1935年出生在山东省苍山县的蔇亭,这个镇,《春秋》有载:鲁庄公九年,鲁国和齐国在蔇亭会盟。小镇在蒙山之南,西面就是有名的抱犊崮。现在这个地方已叫作车辋镇。
三岁时,1938年阴历八月,他的父亲就去世了。他的母亲是位坚强的女性,后来毅然参加了抗战。韩瀚五岁入家塾,自幼聪慧,后又到徐州读小学,小学毕业进中学,韩瀚这个名字,就是他在上中学时,母亲的一位战友要带他去“投笔从戎”,他给自己取的。
1947年,他随做党的秘密工作的母亲来到上海,上海一解放他就参加了革命工作,刚开始在华东粮食局上海储运处,1949年9月,他被调到芜湖市储运处,都是做青年团的工作。4年以后,皖南、皖北行署合并成立安徽省,他被安排到蚌埠第四中学任青年团书记,后来又到团蚌埠市委工作。1956年,机关干部可以考大学,他以优秀的成绩考取了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1960年,从人大新闻系毕业,被分配到《人民中国》杂志社任编辑、记者,一做就是二十年。1980年3月,他来到安徽省文联任专业作家。
1946年他就开始发表作品,197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诗集《寸草集》、《阳春的白雪》、《写在祖国的江河和土地上》,长篇小说《同窗》、《山鬼》、《多情病患者》,散文集《霜叶在窗》,电视连续剧剧本《李师师与宋徽宗》(6集,已录制播出)等。
他的散文集《难得的苦闷》获1994年安徽文学奖;《重量》获全国1979年-1981年优秀诗奖。《重量》这首诗,是他为张志新烈士写的,在同类作品中,以短小精悍、脍炙人口,在全国广大读者中广为流传,影响很大,几乎无人不晓:
她把带血的头颅,
放在生命的天平上,
让所有苟活者,
都失去了
——重量。
韩瀚涉猎很广,对艺术有很深的见解,诗歌、小说、散文、杂文、戏剧、书法、绘画、音乐、印章、收藏、艺术鉴赏、儒释道、外国文学……古今中外,几乎无所不涉。
起先,他是在北京《人民中国》杂志社做编辑工作的,《人民中国》最早由乔冠华主编,起先只有英文版,后来又增加了日文版、法文版、印尼文版,向国外介绍新中国情况、宣传中外友好,推介新中国的文学艺术。因为这个缘故,他和郭沫若、茅盾、田汉、张光年等我国文艺界领导都有过密切交往,和赵朴初、启功、沈从文、亚明、宋文治、林散之等艺术家都过从甚密。
我觉得,他在文学艺术活动中的作用,这一时期特别突出,林散之的出山、启功先生的成就,为外界广泛知晓,皆与他在《人民中国》1973年一月号“中国现代书法”特辑上向国外推介,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可是,他最终还是来到了安徽,到安徽来,只是为了有更多的时间从事文艺创作。本来他也可以走仕途或仕途加文途的路子,可他没有,他一生只做了一个纯粹的文人。他视功名利禄如浮云。
他出了一套四卷本的《韩瀚集》,作为他几十年来从文经历的总结。我仔细看了,感触颇多。其中《童言》(谈诗歌)、《自立门户》(谈山水画)等,都是我经手编发的,当时我就很喜爱,今日再读,又有不少新的体会,足见他的作品是耐读的。
记得十年前我去看望他,其时他正在写《玄奘》电视剧本,书桌上堆满关于玄奘的书,连地下也摆满了,为创作该剧,他费了不少功夫。后来再去,电视剧本完稿了,再以后,便没消息了。直到后来一次,他对我说,有人要他加上些玄奘的爱情,他不肯,说不能凭空加。一拖就是几年。直到
韩瀚对瓷器颇为喜爱,也有研究。记得有一年看他,正好安庆市专门请他去鉴别一些瓷器。一次,我把我父亲留下的几枚印章送去请他看,他看后对一枚石章说:“这个可以玩玩,要是冻得厉害些,就更好了。”
2008年,省文联组织去江西景德镇采风,在瓷器博物馆内有间商店,摆了不少供游人购买的瓷器,他买了“康熙年制”的几件瓷器。包装好,喜滋滋小心翼翼捧了回来。我说仿品有何用?他说:“好的仿品,也可一藏。”
2009年,省文联举办一次新春联欢会,表演节目时,有个京剧清唱是他的节目。他走上舞台,和前几年相比,清癯许多,头发也白了,但兴致很高。当剧场内传出他准确的唱腔时,全场鼓起掌来,大家都惊异于他的表演。京剧他喜爱了一辈子,愈到晚年,愈加留恋。
他对书法、中国画、音乐、戏剧等各种艺术门类,时有精辟见解。这在《韩瀚集》的散文卷里,便可读到。我以为都是很有见地的。
不为名利羁绊,不为世俗左右,淡泊、自然,这是他一生的写照,如清风吹过、明月在空。
他到安徽来时,八十年代初,还是赖少其、陈登科、那沙做文联领导的时候,这三人本身就是文艺家,对人才重视,当时调进了韩美林、公刘、韩瀚等不少文艺家。起初,当他们听说韩瀚要来安徽,都劝他还是留在北京好:“许多人进都进不来,你还出去做什么?”当时,国家外文局的领导也正打算安排他做《中国文学》的主编。但他还是执意来了安徽,这一来就到了今天。有人问他:“你后悔不后悔?”他答:“不后悔。”
那时,还是万里主政安徽定下的政策:工资这边发,户口可留在北京。
韩瀚《童言》一文中说:
诗人是永远没有长大的孩子,具有孩子的天真,孩子的诚实,孩子的执着,孩子的任性。
诗人要天真,政治家要老练。诗人要坦诚,政治家要计谋。
诗人的年庚,当然也随着岁月的推移而增长。苍颜白发而童心不改者,仍然是诗人。心老了,便与诗无缘。
韩瀚的一生就是这样,永远有一颗坦诚的童心,是一位真正的诗人、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