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画周志友
周旗
认识周志友时,他已担任省电影电视家协会常务副主席,理应是剧作家。当然,在这个名家泛滥的年岁里,他懂乐器识乐理填过词谱过曲,书刊方面装饰设计的名头又比较响,开一个假面舞会,给他戴上音乐家或者书刊装饰美术家的卡通面具,好像也能获得锦上添花的笑语掌声。他前后办过多种报刊杂志,身兼编辑家自然更是毋庸置疑的了──“家”的标签不贴也罢,唯独我没想过,他还是诗人!
我也幸识几位诗人。譬如侯卫东,我曾沐浴过他诗名的甘霖。那年在郑州,几个人小酌,席间还有一位当地诗人。其时文学热已经降温了,不过诗人的感觉依然有点儿小牛,得知我是安徽来的,诗人跟我碰了一杯,提起侯卫东的大名,矜持地说,卫东是他的朋友。我的虚荣心立刻作怪了,豪爽一饮,更加矜持地说,卫东,是我的小兄弟!那位一听,神情顿时恭谨了三分。其实这是一句该掌嘴的话,刚出口我便心虚了,侯卫东才华横溢聪明绝顶,倘若阳春三月随意地往河滩上一插,弄不好很快就绿树成荫,迎着风口便独树一帜了。自我检讨那天酒劲上了头,是拉大旗作虎皮,借他的名声给自己撑腰,头脑清醒时我万万不敢如此肆意地连累他。
再如方可。 早期侯、方两人在一个游泳池边初遇,当得知那位身材健美风度飘逸的泳裤男就是一直无缘相识的方可时,卫东立马趋前,谦逊地做了一番自我介绍。方可不甜不咸地微笑,淡淡丢了句“以后常联系”,便优雅地跃进了一池碧波中。饶侯卫东是个思维缜密意志坚强的人,显然也不幸未能及时做好充分之心理准备,他蓦然睁大了眼睛,晃晃那颗聪明的脑袋,感慨方老师啊方老师,心里面很受伤很受伤。
在我熟悉周志友之前,方可的嘴上便经常挂起“大友、大友”了,那种亲近的姿态和亲切的口吻使人不禁疑惑,因为所有的迹象都无不表明他俩的关系很像是地主同佃户,周志友常把他揽下的农活都交给方可去做了,关键又还在于“大友”交得心安理得,方可劳累得心甘情愿。纵然佃户偶尔也发一两句经典的牢骚:“我都给他搞死了!”但我们完全可从那自愉炫耀喜上眉梢的语气中听得出,方可其实特别享受这种剥削与被剥削的不平等关系,继续沐雨栉风欣然披星戴月,借用老舍先生发明的一个词“认”劳“认”怨──他“认”了。倒是我们都深知,方可骨子里自持得很,遇到“大友”却能把身段放下来,揣着一颗高贵的心去耕田耙地当牛做马,除了他俩对艺术事业共同追求上的近朱者赤之外,恐怕只能说明一点,“大友”的人格魅力厉害,朋友乐于和他一道分享辛苦。
周志友的朋友众多不算特点,特点是众多的朋友分布在众多的领域,亦有诸多专业性很强的学界精英,跨界远到了千里迢迢,但是来他这儿全能切入话题。此处似乎有必要说明,小时志友没在学堂里扫过几年盲,要不是以后“电大”给了他学历翻新的机会,即便他学富五车著作等身,在我国的人事制度中他还就只能是一个 “文化程度”小学毕业的人。他短暂地当过煤矿工人,画过画,拉过大提琴,最为钟爱的到底还是文学。诗歌赋予他一双黑色的眼睛,他从地层深处向矿井口寻找光明,等待日后一位身姿绰约的舞蹈演员,踩着诗歌的韵律,循迹而来与他相逢──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最终他又离诗而去?
凭藉诗情画意就能俘获一颗美丽的芳心,在如今这个物质主义流行的时代里听来真似遥远的童话。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淮北市民周志友在《人民文学》发表了一首诗,市委书记闻知在大会上击节称赞,这样的场景今天想来也同样是梦幻般的异常遥远了。志友出道早,1974年即在《安徽文学》发表诗歌处女作,开创了个人的文学新纪元;1982年他参加了第二届“青春诗会”。 当年 “青春诗会”比今天的“春晚”还要先声夺人,露上一小脸都熠熠生辉,出席的人均为站立诗坛最前沿的风头最健者;星移斗转,他放弃了落地北京的工作机会,回到安徽跃越腾挪于好几家报刊杂志社,螺丝壳里做道场的同时又写出了一批小说、散文和报告文学,直至出任省电影电视家协会的主要操舵人。正是这时,侯卫东撞到了他的手上,于是一个悲情的角色不可挽回地诞生了。卫东是成天为繁荣我省电视文化事业操透了心的电视人,荣膺协会理事也算顺理成章,唯一的瑕疵是他只顾埋头做贡献,却疏忽了及早办理入会手续──按说也不是没有一点儿补救的可能。可是,周副主席发话了,不是会员,焉能理事!啪,惊堂木拍下来,程序公正,大义灭亲,退堂!卫东傻眼了,一点儿脾气都没有。好在卫东本质上就是儿歌里唱的那一枝奇葩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小小的冤情毁不了他的三观。
我不会写诗,比侯、方二者俗,一个俗人再怎么修炼,思想境界也高不过五谷杂粮。用一双俗眼窥睨世界,不敢保证没有殃及别人,把对方的境界也看低了下来,比如我就以己度人地觉得周副主席身上还有一种假象,存在着某种欺骗性。这是有案可稽的:他是古井酒厂名誉职工、高炉酒厂的顾问,听起来格外的狐假虎威,实际上两三杯小酒便能把他撂倒了;他胸腔浑厚,音色低回,都说他的歌喉不应存疑,可至今未能成为一名出类拔萃的麦霸;他曾经总是用最快的速度更新手机等时尚的新潮产品,而今早已不是逐浪潮头的那个人了……没错,朋友们的确常常颂扬他有女人缘,千朵万朵压枝低的美妙景象,犹如他那儿座落着一个鲜花盛开的村庄,不过有女士却抱怨他口至而实不惠,平时说得万紫千红,嘴上的风景这边独好,但逢年过节甭指望能见到他的一片花瓣(我想补充一句,万一真捧来了一大束花,肯定也是方可辛辛苦苦培植剪插出来的)。我曾随他去过一趟苏州,在“德胜公司”恬谧的布兰特小街漫步,聆听他字正腔圆的介绍。德胜公司是一家东、西方文化交错并叠,严重挑战和颠覆了我想像力的现代企业,妙曼的布兰特小街如她的名字一样充斥着异域情调,那几日我仿佛听见自己的血脉搏动和心理拔节。平时我没太注意周副主席的高蹈优雅,在那儿意外地见识了,我从脑海里为他挑选出了一个庄重的称谓:“周志友周先生”。听起来稍嫌繁文缛节,然而凸显出了庄重的仪式感。我老土,不喜欢吃西餐,也不耐烦操刀弄叉,只能笨拙得放下餐刀立地成佛。可是人家周志友周先生,一双手学贯中西,左执叉右擎刀,剪裁有度从容不迫,气闲神定彬彬有礼。
“周志友周先生”即是他的假象,我们几乎忘记了他的诗人出身。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某日,诗人周志友出差郑州,路过该省文联门口,望着“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的一排字样,胸腔里一股悸动着的神圣感油然而生,这是一座圣殿!那时周志友多么年轻,不爱功名只爱诗,天子呼来不上船,风华正茂得赛如雨后晴空下碧翠的青竹,竹叶的雨珠上悬挂着七彩的晶莹,从宽阔的街道上骑车而过,仿佛都能听到迅风吹过竹梢那簌簌的诗句般的啸声。后来,他就是怀着那种萌发于心底里的神圣感挥别北京,从《中国煤炭报》社回皖,成为“圣殿”安徽省文联《诗歌报》的一名编辑。那时的云空清湛碧澄,没有雾霾,他的一行行诗像白鹭一样飞上青天,《诗刊》的著名诗人邵燕祥会仅仅因为周志友纸稿上一个字的潦草,就专门写信向他索证。在他的心目中,邵燕祥那伏案写信的背影,正是蔚蓝色天幕下霞光照映的一个时代的诗歌背影。对于那个年代,诗人周志友轻轻吐了两个字:干净──我就不明白,为什么最终他又离诗而去?
志友离去的岂止是诗,还有美术,还有音乐。他小时一块儿画画的那位小伙伴,如今是大名鼎鼎的厦门集美学院院长,赫然闻名的美术家。假设志友当初坚持一条路走到底呢,美术、音乐或者诗?但假设结果没有多少实际意义。我想的也不是结果,是想后来的周志友周先生当初为何往往选择舍弃,不与自己的人生较一把劲,他未必就不能按照本来的方向走下去?
和志友同时借调到《中国煤炭报》社的还有一位豫籍诗人,该老兄的形象容易使人联想到庄稼地里的一株庄稼,每次进入煤炭部的大门时,保安都会万无一失地逮住他要证件。日复一日,该老兄终于火了,那天雕塑般地矗立于保安的面前整整一小时,任何人劝解都没用,逼迫保安一次把他看个够,如果翌日还不能识别他,后果可想而知。这真是快意人生的一种,从此,那道大门该老兄如履平地。我无是生非地想,如果是志友呢(可惜保安不给他那个机会),他将如何?结论是否定的,怎么迈过那道门坎姑且不谈,他有自己的方法论,虽然也要快意人生,但他决不当雕塑。自然这只是我的猜度,不排除诬蔑了志友的性格。
长江平民教育基金会主席聂圣哲写了一部戏,志友将剧本初稿交我等拜读。聂是异人,亦异相,在芸芸众生中一眼便能辨识。一次在杭州,席间他站到了椅子上朗诵,那一刻他是诗人,酒后几个人跑到我房间七零八落地散聊,他庞然地盘踞在地板上,我怎么看他都怎么是一尊坐佛。坐佛生性洒脱,拥有数枚相当了得的头衔,却只喜欢别人称他聂先生或者干脆老聂。剧本没有标注作者的姓名,我尚未完全糊涂到无知者无畏的程度,座谈时有心先问了一句,作者在场否?老聂险恶,谎称作者是个藉藉无名的小年轻,没来。这个做法极有风险,好处是能够听到无忌情面的真知灼见,坏处是不能防备哪个家伙信口雌黄乃至不识好歹,那时就有些难受人了。说者被无辜地蒙在鼓里,听者绝对需要有雅量和勇气的巨大支撑。这种不破不立的异事唯有异人才能干得出来,可恨志友甘当合谋,置说不定就会陷我们于不仁不义而不顾。我始知此人也有诡谲外加心肠铁硬的时候。
在朋友圈内,我一向都惭愧沦为孤陋寡闻之辈。以后我自以为对志友日渐熟知了,但等到听说那本风靡已经不止一时,再版又历二十余次,并为多家高等学府列为教材的《德胜员工守则》就是周志友主编,继而他又推出了被盛誉为“企业管理的圣经”的长篇报告文学《德胜世界》时,我又隆重感叹了,周志友周先生不但风尘仆仆而且八面来风,真不敢想象他下一脚还将迈向哪一领域去风光旖旎啊。尤其是他拿出《德胜员工守则》的一半稿费十几万元捐给了山区孩子的教育事业,我吓了一跳,这个数额不惊人,我惊讶的是在他为女儿北京购房欠下着大笔债务的背景下捐出的。自忖再三,我做不到。由此我才反应过来,志友的内心世界肯定比我想象得更加清澈也更加丰饶。
然而我也不愿认同周志友的内心就一定比我们更为高尚,当真和一个高尚的人同事,会把不高尚的我们累得要死。我宁愿把部分原因归结为他的运气,从写诗开始,他心里每升起一个取或者舍的愿望便去做且又幸运地如愿了,就是这么简单。关于“运气”志友有见解,他认为一个人、一个家族的运气是有定数的,得失之间暗伏因果,老天在平衡,不要把自己的运气掏空了,福祉占完了,冥冥之中或许挡了你孩子的路。我得承认这是一种智者的思考,但理论基础实在不够高尚,一下子把他的境界拉矮了一大截,打回到普通人的原形。不过我以为,这恰恰是生活的真实。
在真实的生活中,我们终将老去,但世界不会老。周志友的女儿周展茁壮成长了,屡获国内外影视编剧大奖。有一个谜语应运而生,谜面:周展回家探亲。谜底:载誉归来。写剧本的女儿声誉鹊起,名气直追曾经写诗的父亲,甚至青出于蓝,现在我们常常如此介绍他:这是周展的爸爸周志友。
“周展的爸爸周志友”,这当然又是他一个骄傲而欣慰的人生侧面。认识一个人也许和认识一个世界同样困难,窗含西岭千秋雪,志友更多的绮丽景色还在雪峰的远方,真要是探身西窗往外一瞧,像本文的开篇所叙,周志友周先生丰富多彩的生活中,又何尝真正离开过诗、美术和音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