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如约来到合肥市宿州路55号省文联宿舍,和张崇岫见面。他中等偏高的个子,穿着两件毛衣,下面配条黑裤子,86岁了,依旧精神矍铄。前些年曾得过一次胃癌,动了手术,看上去他不像动过手术的人,思维清晰,嗓音洪亮,精力旺盛。
张崇岫,安徽巢县南乡人,1929年10月生。他的家乡,是新四军一个小根据地,14岁他就参加了那里的巢南游击队。一年后,去皖江联中读过书。不到两年,1945年,鬼子投降了,他又回到了部队。部队起初叫新四军沿江团,属新四军7师19旅,旅长是林维先。不久,7师奉命北撤,进入山东,编为华东野战军第7纵队。
他是1948年秋从连队抽调出来搞新闻摄影的,刚开始,进兵团办的新闻训练班学习;训练班,有从延安来的,有从敌占区来,有从国民党报社来,他从连队来,给他个照相机,让他一边打仗一边学,打到了上海,照相他就会搞了。
选他搞摄影,领导是看他不畏缩、勇敢。他说:“领导选我选对了,照相,不勇敢不行,不勇敢冲不到前面;不机灵、不灵活也不行。”
渡江后,部队开进上海,他在三野9兵团警备部队。9兵团从山东一路打出来,打了济南战役、淮海战役、渡江战役、上海战役,很能打仗。9兵团有三个军:20军、26军、25军,这时都干海军了,当时给他们的任务,是解放台湾。
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先是金日成13万部队打到开城;接着,美国以联合国军的名义出兵,从仁川登陆,一路把战火烧到了鸭绿江边;中国决定出兵。
1950年11月20号,9兵团三个军过了鸭绿江。这批从南方来的战士,只穿着薄棉衣,里面连厚绒衣都没有,原准备在沈阳换衣,情况紧急,结果传令,直接开赴前线了。长津湖大战,是他们入朝以后的第一仗。
参加长津湖大战时,张崇岫还写了个顺口溜:
“大战长津湖,人墙堵战火。将军一声呼,战士忘了苦。一人一土豆,追到海尽头。激战九昼夜,美走滑铁卢。”
在这场大战中,他要拍最后会师的场面,一直往前线赶,一个人一天只吃一个土豆。1952年,邮电部曾发行过一套四枚的中国人民志愿军出国作战二周年纪念邮票,第四枚,采用的就是张崇岫拍摄的长津湖胜利会师的照片。
1953年,志愿军从朝鲜回国,他在济南军区政治部任摄影记者;1958年春,他又转入地方工作,在安徽画报社任摄影组副组长;1961年春调到《安徽日报》社任摄影组副组长,1962年加入中国摄影家协会;1980年夏调安徽省文联任办公室副主任。1986年秋,被评定为一级摄影师。
早在上世纪60年代,张崇岫就开始从事文学创作,他的短篇小说《我是中国人》,1963年发表在《安徽文学》第三期。调到省文联之后,他就一心从事剧本写作。 他写的第一个剧本叫《流星广播站》,写抗美援朝中的一位英语女广播员,后来拍成了电影《战地之星》,全国发行。
第二个剧本《高敬亭》,发表在1985年第六期《戏剧界》上。这部剧本开头,他写了两句话:“谁无功过成败,岂有足赤完人。”
高敬亭创建了红28军,后来是新四军四纵队司令员,却被项英错杀了。不了解情况的人,还以为是党中央批准杀高敬亭的,其实是项英报给蒋介石,蒋批准杀的。当时任新四军四纵队机要科长的江腾蛟,接到毛主席发来电报:不要杀,急忙拿着电报赶去,高敬亭已经被杀。毛主席以后常讲“人头不是韭菜”,就是指这件事。
张崇岫说,蒋介石的批文为:“所请将高敬亭处以枪刑,照准。”“枪刑”一词,共产党不用,国民党才用。
第三个剧本是大型话剧《日出长江》,1987年写,1989年发表在国家级刊物《剧本》10月号上。写了这部剧本之后,鲁彦周对张崇岫说:“老张,你还真能写!”
第四个剧本《骆腾云》,1986年写。抗日战争时,解放区有四大互助组,陕北吴满有,陕西李顺达,山东张富贵,安徽骆腾云。解放战争时,骆腾云带着他的18户人家的互助组,随大军走了五个省,一直到吉林,后来又随大军南下,回到来安县。他的事迹非常感人。
第五个《叶挺》,1988—1989年写。
八十岁后,他编辑出版《张崇岫摄影作品集》(上下二册)、出版长篇小说《英雄 —— 丁家山》、编写电影剧本《中美大战长津湖》。
其中剧本《中美大战长津湖》的创作,缘于美国的好莱坞拍了个反映朝鲜长津湖之战的大片《冰雪17天》,张崇岫觉得自己作为亲历者,有责任来写宋时轮指挥的长津湖大战。写成后,在《安徽文学》发表。
长津湖大战,十分惨烈,美国鬼子从被包围的柳潭里撤退到下碣隅里时,我军一个连队埋伏在敌人经过的马路边,等到敌人经过时,却未听到我军的枪炮声。当时师长气坏了,赶到现场一看,埋伏在那里的志愿军,100多人保持着埋伏姿势,枪口向着敌人,都冻死了;未死的,都和地冻在了一起,爬不起来,师长见状,嚎啕大哭。这场大战,志愿军冻死冻伤的人数,占部队总数的百分之二十二。
1952年9月,第9兵团从朝鲜回国,车行鸭绿江边,司令员宋时轮要司机停车,下车后向长津湖方向默立良久,然后脱帽弯腰,深深鞠躬。当他抬起头来时,警卫员发现,这位满头花白的将军泪流满面,不能自持。
张崇岫亲历了这场恶战,他说,别人不知道,如果我不写,就没人写,经历过这场战争的人,相继离世,越来越少了。他回忆美军撤走时的情况:把我们被俘的人一道带走,给他们扛干粮,架桥,铺路,他们带走了2000多俘虏,我们几万人死在山沟里。他们是一步步撤走的。
《张崇岫摄影作品集》,上册为抗美援朝的记录,画册中的人物,志愿军、朝鲜人民军、朝鲜民众、美军都有,战场、环境、人物、事件,都是他随时抓拍的。看了画册,就会知道什么叫抗美援朝。
下册,则全是解放后的作品。合作化运动、公私合营、整风反右、大跃进、人民公社、大炼钢铁、文化大革命……照片中的一个个人,一个个场景,都是现场抓拍,人们的衣着装束、音容笑貌、山川风光、风俗人情,无不真实地再现出那段远去的历史。
现在的中国军事博物馆,还有一张照片,没有拍摄者的名字;照片上,天空全是弹道、火光,那就是他在上甘岭上拍的。他说,那次,他将照相机安在地下,固定好,对好光,镜头对准天空,整整拍了一天一夜。
画册中的作品,一些照片产生过重大影响:
《中朝两国军队会师在东海岸边》:1950年寒冬把美军赶出朝鲜咸兴港,两国军队会师情形。这张照片,就是后来作为志愿军入朝作战纪念邮票用的。
《不得不举起手来》,是他1951年夏季在三八线南一次战斗中拍的,一个美军士兵从坦克里爬出来投降,志愿军战士端着枪,站在坦克车下。
《攀登悬崖》获1953年全军摄影一等奖,照片上,我解放军战士正在海岛峭立的山崖上飞越、攀爬,有我无敌的气势、精神,刻入人心。
《美国钢盔小传》:1958年重访淮海战场记录。一位青年,将从田野上拾得的旧钢盔串在一起,高高举起的情景,他的举止,给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翻阅着这些沉甸甸的照片,中国革命的真实历史,就会一幕一幕呈现在我们的面前。我们的内心沉甸甸的。